【特稿212】不同賽道的精彩

在數控機床裝調維修工決賽實操考場,選手們正在比賽中。本報記者 吳凡 攝

陳愉聰正在熱電廠汽機中控室內控制各項參數。本報記者 張嬙 攝

技能大師唐元生正在給學生上實操課。本報記者 張嬙 攝

殷翔豪正在進行實操課程。本報記者 張嬙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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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職業教育,有人會認為這是不同于普通教育的“次等教育”,是一種出于無奈的 “退而求其次”“不得已”的選擇,或是覺得職校畢業生只能從事低層次、機械化、低薪的工廠流水線工作。
實際上,隨著我國社會經濟發展與產業結構轉型,職業教育不斷發展,產業工人隊伍建設改革持續深化。職校生并非一定是傳統觀念中教育“分流”后被“一考定終身”的“失敗者”,在漫長的人生歲月中,他們同樣可能逆風翻盤,或是至少可以通過一門技術自食其力,成為一名憑本事吃飯的勞動者。
長期以來,職業教育在一些人的心目中被區別對待。有人會認為這是不同于普通教育的“次等教育”,或是覺得職業教育的畢業生只能從事低層次、機械化、低薪的工廠流水線工作,枯燥乏味的生活日復一日,社會地位不高,難談有何就業前景。
欒成坤的求學經歷和職業發展卻不是如此。雖然只有22歲,他已有兩年工作經驗。2022年,從青島職業技術學院數控技術專業畢業后,他順利應聘至現在任職的上市企業產品設計開發崗。“8小時工作制,月收入7千元至1萬元。”已經擔任部門制圖小組組長的他,帶領團隊開展3D打印項目,對于當下的工作與生活很是滿意。
回想起當年選擇職業教育時的忐忑心境,欒成坤和父母有著共同的感慨——幸虧選擇學習一門技術,才發現了自己喜歡和擅長的東西,獲得一份穩定且收入不錯的工作。
實際上,隨著我國社會經濟發展與產業結構轉型,職業教育的專業設置、教學模式與質量持續創新優化,畢業生的就業前景逐步拓寬。
如果遇到了感興趣的專業并勤于鉆研,職校生也并非一定是傳統觀念中教育“分流”后被“一考定終身”的“失敗者”,絕不應從此被貼上“失利”的標簽。
在漫長的人生歲月中,他們同樣可能逆風翻盤,或是至少可以通過一門技術自食其力,成為一名憑本事吃飯的勞動者。是時候客觀了解一下今天的職業教育了。
“標簽效應”
在不少人眼中,職業學校被視為是那些在普通教育中表現不佳學生的去處,被看作是學業競爭中的 “落后者” 聚集地。進入職校,就被人們認為失去了進入大學深造的機會,是一種出于無奈的 “退而求其次”“不得已”的選擇。
選擇普通高中還是職業教育,是許多家長在孩子初三時遇到的棘手難題。2018年,欒成坤還是青島西海岸新區的一名初三學生,因為學習成績處于班級中游水平,按照學校往年的升學比例,他和父母必須要提前規劃未來的求學方向。
此刻,一家人的想法產生了激烈碰撞。在這個重要的人生十字路口選哪條路,對于當時只有15歲的欒成坤來說“真的太難了”。他的父母也很難抉擇,反復征求班主任和親友的意見,“當時家里比較擔心我去職業學校‘學壞’了。”欒成坤說。
這樣的“標簽效應”也曾影響殷翔豪。初三之前,在他的預期中,去一所不錯的普高是毋庸置疑的選擇。進入初三后,高強度的學習壓力和青春期的叛逆讓他產生了厭學情緒,原本不錯的成績明顯跌落。盯著電腦屏幕上284.5分的中考成績,殷翔豪確實“懵了”。
但是,考大學的夢想從未改變。在民辦高中和職業學校綜合高中部之間,殷翔豪選擇了后者,希望通過春季高考“重回”學歷教育軌道。然而,職校的學習氛圍讓他有些顧慮,“畢竟都是沒有考入高中的學生,擔心自己受到影響”。
偏見似乎隨處可見。現任中德應用技術學校黨委書記的崔秀光有著30多年職業教育經驗,對此感觸頗深。2000年,崔秀光還是濰坊某職業學校的校長,為了完成招生任務,他經常“求著”初中校長同意自己入校給學生做職業教育宣講,“即便這樣,每年也只能勉強完成一半的任務指標”。
馬玉杰也有類似經歷。“早些年,一些初中開家長會時,我們會拿著宣傳冊在校門口發放……”在青島高新職業學校擔任老師的她發現,這樣“強推”的結果并不盡如人意。幾乎每位家長看完宣傳冊后都會“反饋”給馬玉杰一個白眼,潛臺詞似乎是:
“我家孩子怎么可能去職業學校?”
放下“懸著的心”
同樣因“不得已”選擇職校的,還有2023年入讀青島技師學院的陳愉聰。那一年,因為經歷了求職挫折和對職業前景的迷茫,他決定試試“回爐再造”——讀完本科再到技術院校學技術。
這樣的選擇讓一輩子務農的陳愉聰父母很不理解,甚至擔心因此“招來親戚朋友的笑話”。
看著宣傳冊上“學制兩年”“對口就業”“工匠人才的晉升通道”等關鍵詞,陳愉聰還是堅定地選擇了“回爐”。新生報到當天,班里一共來了20多名同學,除了兩人是技師學院本部直升的學生,其他多是求職不順或職業發展受挫的本科畢業生。
這些學生中,年齡最大的34歲,比陳愉聰大10歲。他既欣喜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又驚訝于大家對于“回爐”的接受程度。
欒成坤進入職校的原因也很現實。想著“學一門技術養家糊口”,他選擇了中德應用技術學校的數控技術應用專業。與想象中松散的校園管理不同,開學第一天,班主任就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老師讓報校服的尺碼,我們在課上竊竊私語地討論該穿多大的,老師當場嚴肅地批評了我們,還規定上課不允許任何人開小差。”
欒成坤發現,職校的學習與生活節奏同樣嚴格而規律。每天早7晚9的學習安排,手機全部上交,被子必須疊成“豆腐塊”,學科老師每節課間都會檢查作業完成情況……欒成坤的一些考入普高的初中同學每次聽到職業學校的管理模式,都要調侃幾句他的“幸運”。
同學們的狀態,讓欒成坤“懸著的心”逐漸踏實。他所在的班級中并沒有親戚朋友口中的“壞孩子”,同學們有著良好的素質和教養。欒成坤笑稱:“也許大家都有這樣的擔心,都把彼此想象成傳言中的樣子。”
職校里“內卷”的學習氛圍,是殷翔豪不曾預料到的。進入中德應用技術學院的綜合高中部不久,當他還在適應新生活時,就已經感覺到了同學們的“卷”,“許多同學利用課間和中午寫作業,到了晚自習已經開始按照計劃復習和預習”。
當殷翔豪把這種“卷”的學習氛圍告訴父母時,原本因為孩子進入職業學校有些遺憾的他們,眼神中流露出希望和期待。正是這份不經意間流露的期許,給初入高中的殷翔豪“注入”了動力和信心,他漸漸從中考的失利中振作起來。
雖然十分堅定“要靠技術吃飯”,但是對于自己選擇的專業將來能干什么、職業前景如何,欒成坤仍然十分迷茫。這些疑問,在接下來的學習和實踐中漸漸有了答案。
破解“水土不服”
與普高的學生相比,職校的孩子入校初期往往都會有短暫的迷茫和不自信。“剛剛經歷過中考失利,能否在職業學校考上大學,或者通過掌握一門技術擁有一個理想的未來,這些不確定性是他們迷茫的主要原因。”從普通高中轉入職校教學的曹健敏銳地發現了這一現象。
“對于十幾歲的孩子來說,要通過各種方式在短時間內讓他們了解這門學科的就業方向和應用場景,激發孩子們的興趣,樹立他們的信心。”中德應用技術學校機電專業老師韓維啟表示,這樣的適應過程大約需要一個多月。
產生興趣的孩子們總能迸發出令人驚喜的學習力和創造力。一次液壓傳動課程,韓維啟讓學生觀察生活中使用該原理的場景,原本以為學生會在常見的場景中完成任務,沒想到有位學生在家人的幫助下,輾轉從工廠找到了三種不同類型的液壓千斤頂,通過向工人師傅請教,非常精準詳細地掌握了液壓傳動的原理。這種對于專業的熱愛和鉆研的韌勁,讓韓維啟倍感欣慰。
身為班主任和物理老師,曹健從不吝嗇自己的夸獎。在他看來,幫助學生重新建立自信,迅速激發學習動力,幫助他們確定目標,是職業學校老師需要具備的重要能力。
曹健的教學理念,高玉杰也十分認同。2016年,中考成績不到200分的劉婕來到了高新職業學校服裝設計班,因為學習成績并不理想,加上父母常年做生意無暇顧及孩子,劉婕的性格稍顯內向,在班級的存在感也不強。
一節手繪專業課上,劉婕繪制的鳳凰圖樣靈動逼真,細節處理妥帖到位,高玉杰抓住這次機會對劉婕大加贊賞,鼓勵她上臺與同學分享繪制的思路,并將作品張貼在班級板報供大家觀摩學習。
自此以后,高玉杰明顯感覺到劉婕的學習動力更足了,人也變得活潑開朗,一路“開掛”般成績直線攀升,先后獲得山東省優秀班干部、青島市優秀學生等榮譽。2021年,高職畢業的劉婕考入煙臺南山學院本科,2023年通過研究生考試,進入南京林業大學人工智能專業學習。
這種不自信的感受,陳愉聰也曾有過。從大學到職校,陳愉聰感受到了明顯的“水土不服”,尤其是從“動腦”到“動手”的切換。
“很多人不好意思動手,也不愿意動手。”帶過數屆技師班的青島市技師學院老師徐丕兵發現,在入學初期的實踐課上,“回爐”的學生們有時會不得要領,缺少工藝操作的規范性。相比之下,技師學院本部直升的學生有著明顯優勢。
“但是,大學生的思維邏輯能力和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確實高一些。”徐丕兵表示,自己與許多任課老師時常在大學生技師班課堂上被“問懵”,這種在課堂上思維碰撞的感覺,是在普通班里很少出現的。
不再“一考定終身”
逐步完善的職業教育體系和模式,為學生的再次選擇創造了更多可能性。在此背景下,職業教育不再是“一考定終身”的“斷頭路”。
針對社會上對于中考分流“一刀切”的探討,教育部提出要在“十四五”期間建立起職教高考制度,使職教高考成為高等職業教育招生主渠道。作為最早一批試點城市,青島探索嘗試了“職普融通”“綜合高中”等教學模式,為職校學生構建了上下貫通、左右融通、校企聯通的升學成長體系,緩解了“一考定終身”“非普即職”的升學壓力,給了中考發揮失常或是后勁足的學生彌補遺憾的機會。
政策推動之下,中德應用技術學校創辦了綜合高中部,高一階段學習與公立高中同樣的教材,高二再根據學習成績選擇春季高考或是夏季高考。目前,青島共有19所職業學校開設了綜合高中班,23所中職學校開設職普融通班、7所中職學校開設新型職普融通班,與普通高中聯合辦學。
經過綜合高中部一年基礎學科的學習,殷翔豪還是感覺有些吃力,進入高二便轉入了職業教育學籍的電氣專業,主攻春季高考。與夏季高考相比,春季高考的知識難度降低了30%,殷翔豪學習的勁頭和自信再度回歸,不僅學習成績名列前茅,還擔任了班長。
“班里的學習氛圍特別濃,因為可供我們選擇的公立本科院校并不多,大家都不希望中考的失利再次上演。”殷翔豪說,班里有位女生學習特別刻苦,他們兩人經常輪流取得第一二名,每次想放松一會兒,看到她還在堅持學習,自己也就默默拿起了書本,這種“較這勁兒學習”的感覺也很有趣。
這期間,殷翔豪不斷聽到職校學生考取碩士、博士的故事。“無論我們最終從事著什么行業,高中階段的職業精神已經深刻植入我們內心。”畢業于青島電子學校、如今在哈爾濱工程大學攻讀博士的戴棟晨,時常慶幸自己有職業學校學習的經歷,那些專業老師帶著他們在實驗室里苦練實操,班主任幫助他們確定高考方向、堅定信心的日子,成為他心中堅不可摧的磐石和專業底氣,一點點托舉著他更加接近心中的理想。
中等職業教育是職業教育的起點而不是終點。如今,以“文化素質+職業技能”為主的職教高考在全國多地推廣,已成為職校招生主渠道。目前,全國高職分類考試招生超300萬人,超過高職招生總數的60%。
就業與升學并重
在“就業與升學并重”的定位下,如何保證中等職業教育的類型特征、避免與普通高中教育同質化,讓中職生升學不棄“技”,成為備受關注的問題。
對于職業院校而言,培養企業需要的專業技能型人才,是重要辦學意義之一。日前印發的《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深化產業工人隊伍建設改革的意見》提出,要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加快構建職普融通、產教融合的職業教育體系。伴隨一體兩翼等辦學理念和政策的落地,企業與院校的“聯姻”正在不斷加深。
據韓維啟回憶,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青島市膠南電子學校就引進了韓資企業電子產品生產線,當時的目的是幫助家庭貧困的學生,讓他們半工半讀半實踐,“那時候老師一個月的工資才500元,這些學生每月收入能有800元。”韓維啟說,這種工學結合的模式便是現在“工學一體”的雛形。
這方面,很多技術學校在創辦之初便有了前瞻性考量。中德技術應用學校將新校區選址于中德產業園區,根據園區企業需求開設機電技術應用、工業互聯網大數據、物聯網應用技術等專業,一比一還原跨國、跨行業生產線實訓車間,實現了課業跟著產業走,教學過程與生產過程對接。
以賽代培是職業院校提高學生技能、拓寬職業選擇的有效手段。在讀高二時,欒成坤已經接受了為期一年的技能大賽集訓,專業技能遙遙領先于同批入學的同學。高一下學期,欒成坤從100:6的淘汰比例中脫穎而出,成為學校備戰技能大賽的集訓選手。
“學校從校外邀請了國賽金獎的工匠師傅給我們上課,我們幾個人每天從早上7點到晚上9點都在實訓室學習技術,再利用其他時間補習基礎學科。”欒成坤回憶,自己的整個高中階段幾乎都在實訓室度過,4次參加青島市級技能大賽,先后取得1個二等獎和2個三等獎。
在欒成坤的印象里,學校經常邀請獲獎的勞模工匠到校宣講或授課。“當時的數控操作和銑床加工老師都是企業的技術工匠,和學校的老師不同,他們喜歡講在企業車間的工作經歷,上課的過程也完全模擬車間流水線流程,更加注重實際操作。”這段經歷成為他日后就業和工作的絕對優勢。
工作以后的欒成坤,無數次受益于讀書時產教融合的課程經歷。“比如我們現在使用的法那克、西門子軟件系統,90%的知識都在學校實踐課程上學過。還有加工不同工件選擇什么樣的刀具,一般至少需要入職兩年才能掌握,而這些經驗,上學時企業的工匠老師早就教給我們了。”
找到屬于自己的路
通過系統且專業的學習實踐,職校學生同樣可以掌握安身立命的手藝。他們能夠成為技藝精湛的工匠、創新進取的技術人員,為社會發展貢獻力量。他們的價值,并不亞于普通高校的學生,只是在不同的領域發光發熱。
從事職業教育30余年,韓維啟有個明顯的感受,職業學校的學生動手能力和創造性非常強。雖然一直在綜合高中部任教,曹健也時常感嘆孩子們的實踐能力很強,“汽修班有位男生,自費買來一輛電動車改裝,改善了車輛性能,顯示屏能顯示更多信息”。
這樣的發明創造,青島高新職業學校計算機應用專業的張立端也經常做。高一學習壓力相對較小,張立端每天放學后把自己關進房間搞研究,不僅獨立焊接完成了一個飛機模型,還自制了USB插排,琢磨出來的2萬毫安充電寶方便小巧,40分鐘就能給手機充滿電。
“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在職校學生們身上得到驗證。“如今,企業越來越注重理論與技能并重的復合型人才,技術能力更扎實、理論知識和職業素養更高的學生,是企業緊缺的專業人才。”徐丕兵對于企業用人需求的變化有著切身感受,有的職校學生入職一兩年后就升為工程師,“無論是待遇,還是發展前景,都有明顯優勢。”
與過去尷尬的經歷不同,如今,馬玉杰已經不需要再去學校門口發放宣傳冊,而是成為初中學校邀請的職業教育宣講老師。每次宣講結束,家長都會熱情地咨詢,希望為孩子選擇一條更加適合的成才之路,職業教育不再是“不得已”的選擇。
在職業教育的路上,學生們逐漸找到了真正適合自己的方向:
今年7月,殷翔豪升入高三,成績優異的他對自己考入臨沂大學電氣工程專業充滿信心,希望畢業以后能夠進入國家電網工作。
張立端和同學接到了人生第一筆訂單,是為一家企業提供無人機拍攝服務,合作金額2萬元。他盼著自己盡快成年,注冊一家無人機公司,開展農機植保和測繪業務。
已經畢業的欒成坤,希望再沉淀兩年,選擇一家實力更強的企業專攻產品設計,或者考取教師資格證,回歸職業學校,成為一名專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