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只蟲子對視
朋友喜歡背一架單反相機,拍蟲子。朋友說,遇見一只小蟲子,不知為什么,那蟲子總是那樣惶恐,與它目光相接時,它就驚慌失措,落荒而逃。
黃蜂、蜻蜓、豆娘、食蚜、洋辣子、紡織娘、蟈蟈、劍角蝗……這些昆蟲的眼睛亮如寶石,斑斕剔透,真是奇妙。每每與它們對視,感覺清純極了。
小蟲子,不諳世事,眼神清澈,絕無渾濁。一個人,在夏天,與一只昆蟲對視,內心會覺得輕盈滿足。
蚊子,在帳子里飛來飛去。蚊子的嗡嗡聲,在夏天聽起來讓人心煩。趁你疲勞來襲、似睡未睡時,它在耳邊縈來繞去。這時候你不得不拖著疲憊沉重的身體,起床,開燈,瞇著惺忪的眼,尋找一只蚊子。
與蚊子對視,它細腳伶仃地攀在帳沿上。待伸出手掌去拍它時,它又從旁邊溜掉了。被蚊子擾醒的人,又惱又急。可是有人看蚊子非但不惱不急,還看出情趣,這個人便是姑蘇沈三白。他在《浮生六記》里津津樂道:“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又留蚊于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而飛鳴,作青云白鶴觀。”把該死的蚊子,想像成“群鶴舞空”;把蚊群沖煙飛鳴,想象為“鶴唳云端”。
蟬,這小東西,眼珠鼓凸,羽翼透明。我在少年時,曾于家鄉小城的西門外,騎墻捕蟬。那有一墓園,圍墻邊遍植垂柳,我手舉一根細竹竿,仰脖朝天,與蟬對視。蟬貼在一棵歪脖子楊柳樹上,紋絲不動。偶爾,頂風撒下一丈尿,弄得我一頭霧水,灰頭土臉。
那時候,捕一只蟬,我會端詳它微若塵粒的小眼睛,里面像有透明液體緩緩涌動。我想,蟬也在看我吧?
人在少年時,總會與幾只蟲子相遇。螳螂會隨一陣梔子花風,吹落在你家陽臺上。螳螂,目光如炬,渾身透綠,是一只較勁的小昆蟲。小小身段,那么嫩,那么綠,透視出淡紅色的筋絡。剛出來沒幾天,它就學會“螳臂當車”,這大概是一出傳統折子戲,在這個草木茂盛的季節上演。
天氣炎熱時,很容易捕到一只螳螂。少年戲螳螂,螳螂如臨大敵,舉起兩道鋸齒,逼向少年的手指。少年惡作劇,掰斷它的雙臂,那時候,螳螂絕望了,耷拉著腦袋,不知道它流淚,還是不流淚?
昆蟲有昆蟲的肢體語言。蚊子叮人,不分貧富貴賤。螳螂恃有利器,自不量力。
這個世界有很多昆蟲,有些古蟲已經消失。張岱在《夜航船》中記述,“南海有蟲,無骨,名曰‘泥’。在水中則活,失水則醉,如一堆泥。”這只叫“泥”的小昆蟲,離開了水,散亂成泥。真的奇怪,一個人喝醉后,他怎么也會變成這只小蟲子?這老頭兒還煞有其事,說有一種叫鞠通的小蟲能治病,“耳聾人置耳邊,少頃,耳即明亮。喜食古墨”。由此看來,這個紛繁的世界,有奇怪的人,就有奇怪的小蟲子。
農藥年代,花間植物蟲子少了。記得從前,我站在一棵老柳樹下和人說話,頭頂常砸下一只從天而降的吊吊蟲。吊吊蟲在吐絲,一端拴在柳樹梢上,晃晃悠悠,忽上忽下,頑皮地跳蹦極。
一個人,空閑時,應該俯身看看昆蟲。你看蟲子時,蟲子也在看你。你看蟲子,很小、很小;蟲子看你,卻是一個很大、很大的龐然大物。蟲子在想著什么?它們眼神清亮,沒有功利,不卑也不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