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飯啦啦魚兒
我的家在北京西南,村莊坐落于丘陵盆地之間。20世紀六七十年代,鄉親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春天的早晨,東邊剛剛泛起一點亮光,桿子上懸著的那口“鐘”驟然敲響,男人們立刻披衣起身,帶上農具,開始一天的忙碌。此刻,屋里的女人也不得閑,家家戶戶的房頂上很快冒起炊煙,陣陣清香透過門窗,彌散到大街小巷。不需多時,一頓普普通通、家家如此的早餐就做好了。一砂鍋小米干飯,一瓦罐豆面魚兒湯,一碟咸菜和幾副碗筷,被放進提籃或擔筐,送到熱火朝天的田間地坎上。
這頓早餐叫“干飯啦啦魚兒”。干飯是小米撈飯,啦啦魚兒即豆面魚兒湯。那時候,農村生活清苦,小米、豆面較之于白薯、玉米,絕對算得上粗糧當中的細糧。我那時十歲左右,整天跟在媽媽身后,耳濡目染,對這吃食的記憶刻骨銘心。
撈飯不同于燜飯,撈飯更需要把握火候。小米飯煮老了發糠,吃著沒韌勁兒,火候不夠又口感生澀,嚼起來像木渣,不香。農家人常年和小米打交道,都有這方面經驗,米要煮得恰到好處,得看準時機快下笊籬,雙手握住木柄上下顛簸,直到把多余的水分控出,折進一旁備好的砂鍋,蓋上鍋拍兒,放在爐臺上保溫。
“啦啦魚兒”不是魚,是湯面。其主要原料,是以豇豆面為主的混合面。備一只碗和一雙筷子,抓兩把豆面放在碗里,兌上適量溫水,將水和面粉攪拌均勻、濃稠適度。還是煮米的那口鍋,米飯撈出后,米湯變成了淺黃色。將兩只筷子并攏,挑起一注面糊懸在鍋上,指尖不停地抖動,面糊“哩哩啦啦”墜入湯鍋,米湯隨即由淺黃色變為青灰色。再往灶膛里添一把火,湯鍋沸騰起來,泛起一波又一波歡快的“魚兒”。這還不算完,再“捏”一撮細鹽,擇幾樣春季時疏,把鐵勺“蹲”在爐口上,再放一點油和花椒?!按汤病币宦?,鐵勺探進湯鍋,油花翻滾,綠葉漂浮,“啦啦魚兒”告成。
至于“干飯啦啦魚兒”的吃法,各家不盡相同。有的人喜歡就著咸菜吃干飯,吃完飯再大口喝湯。但大多數人是把湯面澆在米飯上,湯汁浸進米里,“魚兒”浮在表面,豆腥味兒和小米混合在一起,倍兒香!
家園的四周盡是梯田,層層疊疊,最適宜五谷生長。從春播到秋收,谷物和豆類一起下種,一起上場,又一同擺上農家餐桌。我不知這道早餐應不應該算作美味佳肴,也許當年只為果腹。直到有一天它走出農家,出現在城市里的餐桌上,才又重新喚回我的記憶。可是不知怎的,在外邊吃過幾次,卻總覺得不夠滋味。小時候媽媽常說,“餓了吃糠甜如蜜,飽了吃蜜都不甜”?,F代人早已不再為吃糧擔憂,也許是條件好了的緣故吧?
有一年春天,年邁的媽媽喚我回老家,執意再為我做一次早飯。我興沖沖趕回老宅,小米、豆面已擺在案上。媽媽顫抖著雙手,淘米、煮飯、絞面、“啦啦魚兒”。我還像小時候那樣,虔誠地站在她身邊,仔細觀瞧,不想錯過其中每一個細節。媽媽說,做“干飯啦啦魚兒”得用本地糧食,沙土地種出的谷子、豆子,用碾子軋成的米面,做成的“嚼谷”才有香味。
媽媽遞給我一個籮筐,讓我去門口捋幾把榆錢。老宅的墻根下長著一株榆樹,如今它已經有碗口那么粗,垂下的枝條疙疙瘩瘩,長滿了嫩綠的榆錢。我還像小時候那樣上墻,捋幾把榆錢快速返回。榆錢洗凈入鍋,嫩綠鮮亮,鐵勺里的花椒油也剛好冒起了青煙,還是“刺啦”的那一聲,一股清香瞬間溢出,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